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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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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

靈香堂發生的事仿佛仍在昨日, 陸卿嬋這是第一次見禮部尚書李榮,卻從心底裏對他提不起好感來。

她掙開趙崇,輕聲說道:“尚書誤會了, 我以為隔壁那間居室才是尚書辦公的地方。”

“侍郎不過是怕我走錯, 方才跟了過來。”陸卿嬋言辭溫和。

李榮面色稍霽,他擺了擺手, 卻是向柳乂說道:“讓使君見笑了,這趙侍郎最是貪戀內闈溫情, 現今夫人都在公主身邊任職了, 還要步步跟著。”

他言語中蘊著少許輕蔑, 並不直接, 卻很能戳痛趙崇的自尊心。

柳乂輕聲說道:“是有什麽急事嗎?”

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見過, 但被他看過來時, 陸卿嬋攏在袖裏的手指還是顫了一下。

“是關於先太傅謚號的事。”她抱著文書說道, “殿下說今日務必定下。”

距離太傅李岷病逝已經有些時候, 他生前聲望高, 死後的許多事也不好處置。

李榮面容肅穆起來,緊忙請陸卿嬋進來。

“茲事體大, 容下官先處理一二。”他歉疚地說道,“無法恭送使君,還請您見諒。”

接著李榮向趙崇說道:“趙侍郎,麻煩你代我送一送節使。”

他話語輕松,擺明了是將趙崇當仆從使喚。

趙崇咬著牙謙恭應下了, 柳乂看了眼陸卿嬋, 也沒有多說什麽。

唯有在擦肩而過時, 他輕輕地碰了下她低垂的手指。

柳乂的手是冷的,但陸卿嬋卻察覺到一陣滾燙的熱意, 在指尖灼燒,像是墜落的火星。

暗流的湧動雖然沒有聲息,卻過分得張揚。

陸卿嬋的心倏然一跳,她擰著眉頭,蜷起手指攏在衣袖之中。

她冷冷地看向柳乂,煩躁地側過身。

趙崇忽而回過身,向她關切地說道:“卿嬋,你做完事也早些回去。”

陸卿嬋敷衍地應道:“知道了。”

趙崇也不覺得尷尬,恭敬地向柳乂說道:“使君,您這邊請。”

這場景是頗有些可笑的,蒙昧的丈夫,違心的妻子,和一個覬覦他人妻子多時的男人。

陸卿嬋忍不住地想,若那日在靈香堂向她發難的是柳乂,趙崇是不是早就高興地將她送了上去?

旋即,她又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沒什麽意思。

兩人離開後,陸卿嬋便跟著李榮走進內間。

禮部寬敞,禮部尚書辦公的地方更寬敞。

陸卿嬋落座後將文書打開,一一遞給李榮。

書卷繁多,還未開始看,李榮便連聲問道:“公主是怎麽說的?最終定下來的是文貞還是文忠?”

太傅李岷在世時,這對堂兄弟頗為不對付。

一個是清正賢明的雅士,一個是趨炎附勢的鷹犬。

況且一個深受幼帝信賴,一個依仗太後往上爬,無論從哪個角度看,兩人都親近不起來。

但對李岷的謚號,李榮無疑是極為關切的。

陸卿嬋輕聲說道:“公主希望是成。”

成也是美謚,但肯定是沒法與文貞、文忠相比,更何況還只是一字謚。

“啊……”李榮喟嘆一聲,虛虛地坐在了檀木椅裏。

他臉上像是泛著冷汗,手背搭在額頭上,略微有些頹唐。

潦草地喝了杯茶水後,李榮方才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,他緩緩地將文書打開:“成是個好謚號,是個好謚號!”

“安民立政曰成,還是殿下思慮更周全。”他反覆地說著謚法裏的解釋,誇張地讚美著長公主。

但陸卿嬋卻看得出,李榮並不滿意,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失望。

以至於在她的面前,他都掩不住的失態。

文書上的內容多為五經博士所書,今朝議謚的程式延續前朝,皆是由五經博士先擬定,再由禮部裁決,最終上報中樞做最後的定奪。

因為太傅李岷與禮部尚書李榮是同族,方才稍有更易。

陸卿嬋沒太明白李榮的失落從何而來,他們分屬不同的陣營,從前的關系又不好。

“五經博士那邊,麻煩尚書現今就要給他們回個信。”她輕聲說道,“說是您的意思就可。”

按理來說,陸卿嬋是不必做這等瑣事的。

但此事隱秘,又有些陰私,長公主方才令她專門過來一趟。

李榮緊忙說道:“這是自然,這是自然。”

他提筆就開始寫文書,陸卿嬋靜默地靠坐在檀木椅上,將李榮看過的文書又收整起來。

她心裏想著的卻是一樁舊事。

太傅李岷死的時候,幼帝沈重悼念,親臨葬禮,甚至恨不得自己提筆寫墓志銘。

那則墓志銘最後是由誰寫的呢?

陸卿嬋又想到在陸府時聽到的事,陸玉說太後操刀殺李岷……

陸玉都能看出來的事,李榮會不知道嗎?

這些事都太晦澀,陸卿嬋沒有多想,等到李榮寫完文書後,就將書卷全都帶走。

李榮起身送她到門口,忽而緩聲說道:“上次的事,是下官對不住少師。”

陸卿嬋漫不經心地說道:“尚書不必自責,卿嬋明白。”

她這幅公事公辦的樣子,反倒讓李榮微微放下心來。

這姑娘溫婉賢淑,是個沒脾氣的,都做上公主少師了,還是這般和柔,應當不會太心狠。

早晚他是要當上宰相的,料想她也不敢肆意妄為。

李榮思量片刻,便又回去了內間。

*

陸卿嬋一回到昭陽殿,長公主便走了過來。

“那老東西什麽態度?”她擡了擡下頜,示意宮人將陸卿嬋懷裏的書卷接過。

陸卿嬋皺著眉,將李榮方才的表現仔細地說予長公主。

長公主冷笑一聲:“文貞?文忠?他可真是好大的膽子!”

“李榮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。”她走向桌案,將李榮寫的內容細細翻閱。

長公主的神情極冷,甚至有些陰鷙:“不過是得了母後青眼,就當自己是異日宰執了,在本宮這裏也敢放肆!”

太後善弄權,卻並不善治國理政。

當年放縱張商做大,一是為了更好地除他,二便是為了利用他來維系朝野安定。

這些年來,懿旨從慈寧宮出,政務實則由長公主在理。

不過外間對這其中的事知之甚少,陸卿嬋這樣的女學士,更是全然不知。

她只是敏銳地覺察到,做太後的人和做長公主的人,是不完全一樣的。

就好比做朝官和東宮屬官,是極不同的。

“李岷在的時候他忌憚,怕李岷官做得更高,越到他的頭上。”長公主厲聲說道,“現今李岷死了,他又貪圖李岷的聲名,還做出jsg一副兄弟情深的樣子!”

長公主越來怒意越甚,“有李榮這樣的蛀蟲在,大晉遲早國將不國。”

宮人急忙給她端來杯盞,細聲說道:“殿下息怒,殿下息怒。”

陸卿嬋原本還有些懵懂,聽長公主這麽一說,倏然明晰過來。

怪不得李榮會那般失落……

喝過茶後,長公主低聲說道:“辛苦你了,卿嬋。”

陸卿嬋聲音輕柔:“這是卿嬋應該做的,公主。”

比起長公主先前莫名的偏重,她更喜歡現在的感覺。

若是長公主有朝一日真的登基為帝,她或許也能成為良臣。

發過脾氣後,長公主的容色溫和許多。

須臾,她輕聲說道:“對了,母後方才說你下午不必去慈寧宮了,先回一趟定遠侯府吧。”

“正午的時候,趙崇會過來接你。”長公主繼續說道,“但是晚上,必須給本宮回來。”

陸卿嬋沒有太驚訝。

太後不同於長公主,她當初會看上陸卿嬋,就是看中了陸卿嬋的賢良淑德。

今日是趙崇父親的忌日。

對於那位故去的老侯爺,陸卿嬋的印象並不深。

似是有些功利,但又不那麽擅長攀附,他在並州做了沒多久的別駕,便又轉任窮地,好像還未赴任便亡故了。

陸卿嬋用過午膳,趙崇便過來了。

因長公主不喜趙崇,他每次來昭陽殿都是夾著尾巴做人。

長公主今日沒多為難他,只說讓陸卿嬋快去快回,別在外面太久。

趙崇恭敬地應是,等上馬車後,他的面容還有些僵硬。

兩人先前關系不那麽緊張的時候,也鮮少同乘,好在車駕寬敞,不用緊貼著坐。

趙崇猶豫著開口:“卿嬋,你這幾日還好嗎?”

許是還在外間,他依然守著禮節,也依然守著那副假面。

“我能有什麽不好的呢?”陸卿嬋低聲說道,“再說我好不好,和你也沒關系吧。”

“卿嬋!”趙崇的臉色微變,“我是真心實意與你說這話的。”

他的眼裏似是帶著些掙紮。

陸卿嬋不想理會他,她偏過頭,將簾子掀開少許。

午間的熱風滾燙,她的手指撫在胸前,習慣性地摸上了游魚玉佩。

趙崇低聲說道:“卿嬋,從前是我做得不好,我總是忽視你的感受和難處,可這三年來,我們也算得上是舉案齊眉。”

陸卿嬋只覺得諷刺,他們之間不過就是交易,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夫妻。

但趙崇的神情卻似是有些真摯。

“結婚前我們還一道出游過,我現在都記得那時候你的眼睛有多亮。”他緩聲說道,“那時候你才十五六,還是個孩子呢。”

“我那時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跟鄭氏退婚。”趙崇繼續說道,“都說是你高攀,但我一直都知道,是我好不容易才將你這天邊明月娶回家的。”

陸卿嬋聽得幾欲作嘔,她全然不能理解趙崇。

他的臉皮怎麽能那麽厚?

將一樁純粹的欺瞞與哄騙,說成是美好的愛戀?

“當年在河東,你常常同柳乂一起,都沒人敢接近你。”趙崇又說起舊事,“我那時從來不敢想,那個驕縱可愛的姑娘,會成為我的妻子。”

他眼含柔情:“後來母親說你應下的時候,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。”

陸卿嬋聽不下去,她的身軀都在因怒意而顫抖著。

她慍怒地說道:“這話騙騙旁人也就算了,在我跟前,你不覺得說這話太荒誕了嗎?”

若不是馬車還在行進,陸卿嬋都想一腳將趙崇給踹下車去。

趙崇卻得寸進尺地握住了她的手:“卿嬋,你雖然從來不說,但我知道,你心裏還有我是不是?”

“我知道你不是那般薄情的人!”他急聲說道,“你若是心裏真的沒有我,你為何還要請公主寬宥侯府?”

那一瞬間,陸卿嬋忽然明白了長公主的打算,以及她是如何處置這事的。

沒有什麽比給一個人希望,再將他踐踏進泥沼裏更好的報覆了。

趙崇幾乎是懇求地說道:“卿嬋,我真的悔了!”

他的眼睛顫抖,聲音顫抖,整個人都像是在打著顫。

這是陸卿嬋第一次看趙崇紅眼,她心底倏然平靜下來。

怒意化作純粹的冷漠,魂魄也像是從軀幹裏抽離。

陸卿嬋聽見自己很輕柔地說道:“不行,趙崇,我這三年太痛苦了。”

“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嗎?”她看著趙崇說道,“每一日我都活得像是行屍走肉,甚至要靠撕裂舊疤獲得快慰……”

趙崇的臉色倏然變了,他瞠目結舌地回望著陸卿嬋。

他艱澀地說道:“怎、怎麽會這樣?”

她覺得有一雙充斥惡意的手,覆在了她的掌心之上,控制著她回握住趙崇的手。

陸卿嬋輕聲說道:“你看,你連我是怎麽活的都不知道。”

“所以你現在後悔有什麽用處?”她繼續說道。

趙崇的神情黯淡下來,他的唇嚅動著,像是想要說些什麽,但又說不出口。

陸卿嬋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你若是待我有一絲情,我們也不會鬧到如今的地步。”

她說的依舊是否定的話,趙崇卻像是如蒙大赦。

卿嬋對他果然還是有情的!

趙崇心裏被驚天的喜悅沖擊著,連臉色都好轉了許多。

車駕寬敞,他猛地單膝跪在了地上:“卿嬋,你再信我一次!”

趙崇大聲地訴著衷情,像是用情匪淺。

陸卿嬋俯瞰著他,倏然覺得趙崇很像是受馴的犬。

他殷切地握住她的手,不敢太使力,怕惹她不悅,又極度地想要接近她,討她的歡心。

陸卿嬋是欽佩長公主的,長公主甚至沒讓她出面,就輕易地解決了趙崇。

柳乂那般敏銳冷靜,若是再演一出戲,興許又會出現新的破綻。

相比之下,讓趙崇直接入戲更簡單的多。

“你憑什麽讓我再信你,趙崇?”陸卿嬋冷淡地說道,“你身上還有什麽,是值得我利用的嗎?”

她沒想到她越是冷淡,趙崇的目光越是狂熱。

他聲音沙啞地說道:“我願意奉上我的一切,卿嬋。”

“再看看我吧,卿嬋。”趙崇像是回頭的浪子,深情又急切地說道,“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待你!”

陸卿嬋沒有應他,只是靜默地將手抽了出來。

她用帕子將手指擦凈,然而她的淡漠卻讓趙崇更加狂熱。

他接過帕子,跪匐在地上幫陸卿嬋繼續擦著手。

“卿嬋,卿嬋。”趙崇止不住地喚她,“再相信我一次,卿嬋。”

他的聲音沙啞,隱忍又克制。

若是生人見到趙崇這幅姿態,只怕還覺得他是深情至極。

連陸卿嬋都覺得,他像是被人奪舍。

但她不由地想起了昭陽殿裏的張嬤嬤。

張商倒臺以後,牽連甚廣,昔日的門生故吏皆被連根拔起。

可張家人卻並沒有被盡數屠戮,長公主仔細地將他們用了起來。

最受長公主信重的張嬤嬤便是如此,雖然之前她便已是長公主的舊臣。

推入絕境,再伸出援手。

如果一次不行,那就再來一次,反反覆覆,總能獲得需要的忠心。

陸卿嬋自己的經歷亦是相類。

長公主自幼便被當做儲君養大,所以她能夠踩在太後的肩膀上,站到更高的高處。

她懂治國,懂弄權,更深谙人性。

*

回到侯府以後,趙崇便直接帶陸卿嬋回了院落。

他將陸卿嬋的院落重新修繕了一番,庭院裏的紅木地板也重新鋪了一遍,換成了漢白玉的硬石,再也不會因為刀刃而被劃破。

先前鬧得不愉快,趙崇怕母親和妹妹再觸了陸卿嬋的黴頭,專門下令不允她們過來。

他指著水池裏的魚和蓮花說道:“卿嬋,等下回再遇見千瓣蓮,我一定會再賣給你的。”

千瓣蓮昂貴,價值萬貫。

但趙崇這話說得實在太寒酸,讓陸卿嬋有些想笑。

而且他又忘了,她平生最厭煩蓮花。

“不必。”她輕聲說道。

陸卿嬋轉過身,繼續向裏間走去。

趙崇想要拉住她的衣袖,但想起她不喜男子觸碰,兩人的關系又才緩和,已經伸出的手又垂落下去。

與此同時,他的心也經不住地往下沈,像是被刀絞著,漸漸地泛起悸痛之感。

陸卿嬋一顆心放在他身上的時候,他卻那樣傷她、害她。

如今他想要悔改,到底要做到什麽地步,她才會原諒他呢?

因是要去祭掃,陸卿嬋換上了專門的衣物。

深色的外衣領口靠上,襯得她的脖頸如雪般皎白,那纖細的手腕更是奪人眼球。

衣帶將她腰身的曲線勾勒得分明,瘦得不經盈盈一握。

分明是莊嚴的祭服,穿在jsg陸卿嬋的身上,卻更引人遐想。

趙崇甚至沒敢多看,他引著陸卿嬋走向馬車,特意說道:“這是之前就遣人制出來的,一直沒能拿給你試穿,沒成想竟這般合身。”

趙崇父親的墓地在京郊,是精挑細選的風水好地,就是太遠,來回路途還不順。

陸卿嬋上了馬車後,就開始閉目休歇。

趙崇悻悻然地閉上嘴,他本想和陸卿嬋再多說些什麽,畢竟馬上就是長公主和太後的壽宴,他們應當都得忙碌一陣,縱然遇見也難說上幾句什麽。

他是個閑不住的,每次同王姨娘一道出游,都能從出門說到回府。

陸卿嬋性子溫婉嫻靜,話也要少得多。

趙崇暗暗下決心,以後要讓陸卿嬋也變得多言起來。

等到馬車停下時,陸卿嬋才緩緩地睜開眼睛,她戴上幕籬,隨趙崇一道下去。

她的面容隱匿在深色的輕紗之下,別有一番風情。

趙崇以前從未過多地留意過陸卿嬋的容貌,如今上心後才發覺,她當真是無一處不美。

兩人先去了附近的廟宇,趙崇起勢以後,就給趙家的先祖都供奉了燈火,是這座寺廟的知名香客。

陸卿嬋不想隨他一起跪先祖,便隨意地想了個借口,到禪房小歇。

趙崇送她過去,回身的時候突然窺見她的脖頸處似乎染了緋色。

興許是看錯了。趙崇沒有多想。

陸卿嬋比他更快地察覺到異樣,從走進這座廟宇的剎那,她就覺得有一雙眼在看她。

眼神陰沈發冷,卻又似有火焰在灼燒。

頗有幾分偏執駭人。

她緩步走進禪房,剛想將門掩上,便被倏然扣住了腰身。

陸卿嬋顫抖著被他帶入懷裏,幾乎不敢相信柳乂竟敢在佛門聖地這般作態!

他輕聲說道:“這樣穿很漂亮,阿嬋。”

極致的恐懼讓她的聲音都變得沙啞,驚叫聲還未發出,就被堵在了喉間。

柳乂揉著她的唇,低聲說道:“你若是在趙崇的葬禮上也這樣穿,便更好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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